

作者文笔老练,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青年作家。描写精到、细腻,充满饱满的细节。叙述不急不躁,但也节制干净,穿插有及时的戏剧感。行文有她的诙谐幽默。拼接的方式,意识流的方式,时空交叉,有较大的容量。
这样的一个题材。写好并不容易。两个主人公,一个留守儿童,一个深圳二代。各自不同的经历、际遇、生活的拷打,造成了各自的记忆和性格、习气,所以人与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互相分享,都往往只能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到底还是家庭,是记忆,是过去,塑造了他们的现在,以致于要用一生来治愈。
作品中,他们相爱。恋爱中的两个(或普遍的当代)年轻人,互相计较,互相失去了交往、交流的能力。都他们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而无法进入两人共同的世界。不会表达感情。会不会是一代人的通病?一段亲密关系的进入,经常就会互相琢磨,互相揭露,互相揣测,到互相嫌弃。
其实,想一想,两个主人公,这对恋人,又好像是作者分身术。他们的生活已非我们七零前代际的人所能了解或可轻易理解。他们有他们的喜好、趣味、追求和对未来的想象,他们有他们生活的艺术性(比如饭当艺术做),或艺术的生活性(艺术也可当饭吃),追求不食人间烟火的爱。但不谈物质,却又处处物质化。最终也受困于物质化的人间烟火。
文中,“陈山说,这就好比当我们描述不清楚一枚月亮时,我们的描述,就变成了指向这枚月亮的手指。”这“指月”手,语出《楞严经》中佛陀对弟子阿难所说: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
然后,到了这部长篇《蕉鹿》。

她的毕业作品叫作《城》。这是一个关于文心的故事,一个关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广东汉剧的故事,一个关于舞蹈和戏剧的故事,一个关于高考的故事,一个关于三座城两代人的故事。
这是一场蕉鹿之梦。
这段文字具有很强的概括性,是这样的故事,也是一场梦。从而,这样的故事,就是人生如戏、人生如梦的故事,是世事如幻的故事。是梦幻泡影从而不可执着的故事。而这哪里又是故事?是领悟,是醒悟。也如《溪山》中的陈山所引用的一个源出《楞严经》中词:指月。所看应该是所指之月,而不是指月的手指。否则,两者俱亡(失)非实。
这样的一部作品,可以称之为作家的“青春祭”,也可以称之为奥古斯丁(非卢梭)意义上的忏悔录。有日系治愈和私小说的传承,更多是写成了反类型的成长小说——表面上的或者说结局上的治愈方向和功能,并没有掩饰、冲淡作品作为一部泣血之作、决心而食欲知本味的自审的勇气和果敢。其实,骨子里的作者,是一位认同文学救赎功能的严肃作家,她尊崇文学超越俗世和世俗的意义。
在这个作品中,也许我们能够读到作家部分或变形后的亲历、经验、心迹和梦想和想象,她的漫长的青春以及真实的成长。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作品对于作者来讲特别重要,也格外珍视。
这部作品的写作其实有着极大的雄心,背景极其开阔,正如作者夫子自道中所说的,实则是将三座城两代人的历史和梦想都放诸一个人也即主人公阮行身上,以她的经历、困境、成长和觉悟,在显的层面上,写她如何向往事(青春)告别,跟自己的和解,也跟社会(包括跟长辈同辈)跟世界和解,越过这样的沼泽并从沼泽中生长自己灵性和救赎的花朵(或根系深植不动声色拔节的棕榈);在隐的层面的,作品所写,无论是保氏姐妹(保健兰保健青)、吴氏兄弟(吴心吴为吴祎)、罗宇父母各自不同际遇,还是她身边林琛、刘一朗、吴雨霏、裘小贝等相交集同学的不同遭遇,都展现了一个宏观、开阔的社会历史纵深,将人放在环境中、背景下、历史中,这样的搬演(无论这样的故事是以怎样的形式发生,也无论是真是还、是剧还是戏),都有了坚实和立体可感的依托,如果是戏是剧,就有了舞台,有了观众,有了人在历史中生活中用细节搭建起来的真实感。
她一度痛苦万分,透明化了第四堵墙,……那是她的幻想,她大脑里自导自演的海马体游戏,但她在过去数年间却全无知觉。
这是她的醒悟。全书写执着,也写这最后的觉悟;写人局限(贪嗔痴慢、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世间八法,或傲慢、嫉妒、愤怒、怠惰、贪婪、暴食、色欲七宗罪),这样的局限,作为人,都难以避免,无论徐还是罗,无论保氏姐妹还是阮行,都是欲望的奴隶。最终的救赎力量,也只有宽容和以“蕉鹿之梦”为方法的看破幻相。当然,幻相并不是能轻易看得清看得破的。
而这对于艺术的执着,是否也是一种需要看开的执迷呢?艺术和美,包括汉剧、舞蹈,也许不似名闻利养、功名富贵之类赤裸裸,但当保健兰保健青姐妹、罗宇母亲,包括阮行的命运都因热爱艺术而改变(光鲜之后的毁灭或磨难),当徐敬祯、于迪、罗宇都因艺术而飞升(或坠落),当作品中反复使用两戏(《蝴蝶梦》、《金莲》)一剧(《洛神》)进行穿插以作象征(现实中人物命运的暗示或更抽象物我关系隐喻),我们能够体察作者的一种犹疑。这样的犹疑,表现在对主人公阮行大结局治愈风格的处理,她让阮行心想事成,活成了她梦想的样子。
当然,这也可看成是武捷宇真正的放下?对于文学的纯粹度的执著的看开?从而这样的一个有深度的私小说可能的心理小说、现代小说,其实还是写成了一种反类型(推理型、治愈系)的具有武捷宇风格的小说。这样的风格,在我们国内95后的写作中,已似有迹象和初步气象(体现他们一代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卡尔维诺意义上的轻盈,村上春树意义上的清新,而且唯美)。
我们也可以说,是武捷宇有意为之的,从《十五日》开始?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研究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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