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

2018年，我因创作电视剧剧本采访了两位服装厂女老板，印象颇深。

A来自湖南农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18岁的时候即被父母做主嫁给一个30多岁的老光棍。新婚夜她赤脚逃出老光棍的房子，后面一群人追赶，令她一路都来不及穿上手里拎着的鞋子。她爬上了去广东的火车，下车后在广州一家服装厂找到份工作，然后做了打版师傅的学徒，自己开厂，创立品牌，来深圳后谈过两段恋爱，至今未婚。

B来自山西小城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本科毕业来深圳，做了一段时间的文秘财务工作后，认识了一个建筑设计师并结婚，不幸这个设计师是个家暴男，B因家暴流产，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离婚，进了一家服装厂做会计，自学服装设计，她设计的方案被老板看中，转聘她做设计师。后来她离职自己开办服装厂，创立品牌，还拿了国内服装节的大奖。离异五年后她与一外籍男士再婚生子，现住法国。

这两个女企业家，受教育程度迥异、家世背景迥异，却因来到深圳，都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光彩开阔的人生。

访谈中，她俩不约而同都提到过深圳的夜，A说：我经常深夜行走在深圳的路上，大街也走过小巷也走过，我不怕深夜，深夜是我的朋友。B说：我喜欢深夜走在深圳的路上，它让我感到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只要不怕黑暗，黑暗就抓不到我。

我想，深夜行走与对黑暗的恐惧抗争和解，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性对自己境遇的普遍感受吧。

近年来，女性主义借着互联网传播兴盛起来，女性觉醒、女性独立、女性自由的主张在年轻人中被普遍接受。但年轻人恐怕暂时感受不深的一点就是：这一切的观念都要先建立在“对拥有选择权的醒悟”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来到深圳的女性基本只有两类，一类是农村来的年轻打工妹，她们进工厂在流水线上工作，跟从前在农村务农的收入比，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另一类则是从事灰色产业的年轻女性，她们的主要目的是更快速、大量地赚钱。这两类女性都对钱有着巨大的渴望，只有钱能让她们获得选择的权利，选择更好的生活、更独立的身份、更开阔的社会视野。因此那时的深圳社会看待女性的目光都带着要么歧视、要么色眯眯的味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从内地来深圳闯荡的女性里，第三类的数量迅速增加起来，那就是城市长大、家境小康、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专业背景的女性，小说里的孟瑶、秦安彤、梁芝华、杜家美都属于这一类。这类女性更注重精神层面的提升与扩展，她们的到来，给深圳固有社会形态带来了冲击，同时她们也被深圳由于特区的建立迅速形成的跟当时国内其他城市社会形态迥然不同的固有的形态冲击着。她们的抗争、妥协、拒绝、改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深圳。她们，以及比她们早来的那些打工妹，用自己的独立奋斗提升了自己，让自己获得了更多的选择权和自由，从而也改变了深圳对女性的态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深圳给了她们机会，她们也改变了深圳。

我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便是想讲述这“第三类女性”的故事，她们是怎样从传统观念、爱情、家庭、社会的多重干涉下，因为什么样的精神信仰而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在什么样的人生大潮的席卷之下选择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接受了什么、坚持了什么。以及这些坚持、选择之下的悲欢离合、起伏跌宕的际遇。

当然，写女性肯定离不开男性，文学归根结底都是通过写男人、写女人来写人、人性、社会和历史。这篇小说里的男性角色我偏爱李志伟，他体现了七零后深漂男人的所有特征：勤奋、疯狂、野心、理想主义、不择手段、拔苗助长。他的悲剧不可避免，既由他的性格决定，又处处被打上时代的烙印。那个时代，任何人都很难抗拒那无处不在的诱惑，大潮涌来，泥沙俱下，是龙是蛇，身不由己。

而我心疼的男人还是陈国威。他跟孟瑶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俩都更重视精神上的自洽，在剧烈变动的社会中，精神的自洽比物质的丰沛更难达成。结尾处的陈国威终于向生活屈服，写到这一段我心痛得无法自已。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孟瑶最后还有秦安彤温暖的怀抱，而陈国威只能在世俗物质生活与孤独精神世界的两极拉扯中继续走下去。固然，他拥有了普通人眼中高质量的一切，但他的失落、他的痛苦、他的遗憾，相信读完这篇小说的读者都能感受到。

写这篇小说的另一个目的，就是用一个跟今天来深的年轻人更接近的视角，讲述深圳这三十年的样子，告诉年轻人深圳之所以是深圳，是因为它有这么多独特之处，在这里你是真的可以更传奇地经历你的青春。以往写闯深圳题材的小说要么是乡村少年一穷二白来深圳进厂拧螺丝被工厂主压榨，要么是内地下岗失意中年人闯深圳觅得商机发财致富。鲜少有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手里握着一纸文凭、怀着“既盼望遇到不一样的人生，又害怕太过动荡刺激”的心情来到这个有无数机会的“搞钱之城”，后有退路却不甘后退，向前走又阻力重重。这种经历是复杂而丰富的，不用一个长长的故事说不清楚。在这个年轻的城市，年轻人将度过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这段时光掺杂着爱情、友情、事业、生活的丰富况味，给生命烙下抹不掉的印记。选择这里而不是别处，就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想告诉年轻人们：来深圳吧，你会不虚此行。

【作者单位】 职业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