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从“你”跟“她”相识直到悲剧发生的措辞,可以看出两人情感及情绪的变化轨迹。初见之时,“她”眼睛里闪着亮光,“你”觉得“当她来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你的生活完全不同了”(喜悦、诚惶诚恐,打开生活和对未来想象空间);在菜地,“你”表演为南瓜授粉,被“她”纠正常识错误,“她”“声音不大,语气平静”,成竹在胸,“懂得比你多”,而“你”“感觉沮丧”(明白自己的不足,自己全无长处,哪怕在再熟悉的农事方面);吃饭之时,“你”挨着“她”坐,学习模仿“她”的文明习惯(“不出声地扒拉着饭粒”,筷子只挑挨着自己这边的“辣子快”),“你”被“她”的妈妈夸奖“乖顺”,却被“你”妈当场揭丑:“野着呢,这丫头。”(在这样的习气与文明的现场拉锯中,你偏向了“她”的妈妈的认可的方向,但“你”也感受到一种纠结和难过,所以“你恍若茫然无知地抬起脸,心无旁骛地朝她妈妈笑了笑。你知道你的眼睛会骗人,它们常常让你看起来温顺,你希望你也是她父母眼中的乖巧女孩。虽然你知道你不是,但你喜欢他们认为你是。”“你”明白自己的缺点,但从此开始“你”愿意像“她”那样,做个“乖巧”的女孩。,所以当大人们继续客套,“你”妈说让“你”跟“她”也即雨儿“好好学习”时,“你低下头,连也红了。”你真心像像她那样。)
“你”想像“她”那样。你们开始相处得也还好。“你”珍惜这段相遇,像维护巩固这段情谊,所以“每天都在口袋里藏一点东西带给她”,一块糖,一个苹果,一张小卡片,或者一朵小花;而“她”礼尚往来,“也会给你带东西”(显然不会如“你”般热烈),让“你”记忆深刻(当下人喜欢说的“破防”)的,是“那天”“她”带来的一块巧克力,第一次尝到如此“口感太奇怪”、“你的生活的世界里”所没有的东西,“复杂的滋味在舌尖和口腔弥漫”,“你流下了眼泪”。吃到某种美食,看到某种场景,或者想到某个细节、听到某个曲调,我们可能也会有想哭的冲动,这源自某种奇怪的情感,或者是幸福感,或者是伤痛感,或者是不同的忧愁,吃到巧克力而至于泪下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你不想告诉“她”原因,不想被“她”小瞧为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所以你要用你的方式给“她”更多“你”的技艺,“尽了全力在她面前展现你的好,你希望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她。你希望她觉得你是一个有趣的、特别的朋友。”
想想这真的是一场可怕的心理煎熬,不要说两个青年人的恋爱会充满各种复杂的情感活动情绪波动和种种的试探,就是两个小小孩子的想好和相好,也同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好上的,也必然有着种种的心理活动。尤其是“你”面对的“她”跟自己如此不同,这样的试探和接近过程,就更是充满了某种不得已不得不。爱情要成正果很大程度上尚且需要门当户对,友谊友情的成立并持久又何尝不是?现实生活中,每一个每一份友情的形成都少不了经营,所谓的两小无猜只能发生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也只有两小无猜时候形成的友情才可能浑浑噩噩混混沌沌走得远。
而“你”就面对了这样的困境。对于处处优秀的“她”,一方面要委曲求全,不乏巴结讨好(实在不愿意用这样的文字来形容一个小女孩的心理),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好、自己的本事、自己的不同,另一方面却又处处遭受种种因对方的强势(自带光环)而感受到的不适应不习惯不甘心,并且患得患失看不到未来,也像极了爱情,无论爱情还是友情,无论什么年龄阶段,只要涉及到情感的交集,必然夹杂着太多的复杂的成分。福柯意义上“权力”(运作机制)是无所不在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友爱有三种:基于利益的友爱、基于愉悦的友爱和基于德性的友爱。在蒙田那里,朋友之间共享的是灵魂,两个朋友就是一个灵魂的两个身体,完美的友谊意味着两个灵魂完美的融合。培根认为友谊是必要的,因为朋友对自己有三类帮助功能:在情感上排忧解难,在理智上为自己提供帮助在各种事务上帮助自己。如上种种友爱(友情、友谊))观,想来都是老生常谈,也为人们广为接受。
以上如此种种友爱观,理想的朋友就是“我们自己的理想形象”,是自我投射出去的另一个理想自我,是作为自我而又被修改了的同一体。我注视着朋友,朋友也在注视着我,我同时也在自我注视。但对于德里达来说,这种友爱是非本原的友爱,因为它一味追求“总体化”和“同一性”,却忽略了“异质性”。这种依据同一的逻辑而出现的友爱仅仅是一种自恋。真实的、本源的友爱必须是对“同一性”的拒斥和对“绝对异己的他者”的接纳。布朗肖与福柯更是对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友谊观予以拒绝。在布朗肖看来,友谊不是无限地接近,友谊是“肯定那种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构成了真正的联系。想起薇依说过的——“那些互不相爱的人是分不开的。”而那些能够分开的,持守着纯净距离的人,他们是相爱的。
但一对小人儿,万千大人小人们,他们自古至今,陷入的却是友爱的匮乏和焦虑,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困惑和困境。正如彼时彼地的“你”,也如彼时彼地的作为此时此地读者和论者的我,大家曾共享同样的经验。只是“你”比之我和我们中的大多数走得远了些,也偏了些。比如,作品继续往下写的,“你”对于“她”的越来越近却越来越远,终于滑向失控而至“行恶”。
“你”跟“她”越来越近,“你”走进了“她”的生活,“你”爱屋及乌喜欢上“她”的喜欢,“她”喜欢画画,“你”也已改以前对画画的无感,“喜欢看她画画的样子”,“总是看不够”“她画画的样子”,但“你”一个人待在她身旁,心里有什么堵着”“你羡慕又敬佩她的多才多艺,但更多的是不安”“她在一个特别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你进不去”——写得如此真切而绝望,这样的巨大的鸿沟横亘一对小儿的面前,“你”已经感到了巨大的无力感,“她”不会属于“你”,“你”终不会得到“她”(多么像是初恋)。这样的患得患失,甚至进入了梦境,“你”在梦中,也梦到自己如野小子般上树掏鸟窝,而且捕捉蝴蝶,为梦中的“她”“蔑视”“不齿”,“你”感到“羞愧难当却又无从辩解”。
梦醒了,“你”像是为了缓释梦境的焦虑,印证梦境的不可信,大中午“一口气跑到”“她”家,小孩子去朋友家玩就是这样,乘着兴致来去无踪没头没尾想去就去,但见此时的“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眼睛里好像还有泪水”;“你”提议跟“她”“玩跳沙包”、“玩抓骨子”(也许正如70年代山东农村的抓石子游戏),“她”都没兴趣;“她”只对看书有兴趣,“她”让你也看书(拿了本《雾都孤儿》给“你”),“你”看不进去,你们像是被书隔了开来,立在遥不可及的两边,“她进入了她的世界”,“那里没有你”。以后的日子,“她不再经常跟着你”玩这玩那,“她”只喜欢在家看书。
从最初“你喜欢她”,到了此时的“你很烦她”。到了此时的“你”已经意识到,“她那么快就摸透了你的底”,“她”已经没有兴致继续跟你玩,“她”终将远离你,而“你知道她早晚要离开你”——“你为自己看清了这一点而沮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