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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评论】专题 | 杨秀玲:喀什城记(一)
2025-05-08 18:01:35 来源:深圳文艺评论 作者:杨秀玲 【 】 浏览:25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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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城记

杨秀玲

 

 

每一处古迹都有一段或几段相关的历史,收藏一切可以收藏的故事,让人一踏进古风荡漾的大道,就不由自主跌进某段时光的墨迹情怀里。而喀什这样一个千年古城,更是留存了先人们数不清的生活印记和智慧,无论是古街古巷,还是风物人情,抑或是原野戈壁大漠驼铃,都仿佛一段深情的岁月,被一曲新疆歌舞唤醒在心底,让人在亘古流传的浓艳意象中,去寻觅和神往这个中亚坐标上赫赫有名的千年古城。它古典华美,是时光枯枝上的浓墨重彩,是人们回眸惊鸿一瞥时的万种风情,是千年风沙里谜一样的双眼。于是,喀什的形象也越发难描难画。


作为东西方文明的交融地,人类历史大动脉的丝绸之路,喀什因华夏文明而孕育,凭西域文化而异彩,借交通优势而壮大,靠自强不息而延绵。古代世界四大文明的交流融汇通过喀什的眼睛聚焦并折射,2000多年的历史传奇和风云,被喀什亲眼目睹,无数部落和游牧民族迁徙聚散的身影,至今仍在喀什的双眼中流连忘返,喀什大自然中提炼积累的生活智慧以及文化瑰宝,更是历历在目。鳞次栉比的古老民居,深邃幽静的寻常街巷,甘甜可口的瓜果,极具特色的民族风情,闻名遐迩的歌舞之乡,雄奇瑰丽的自然风光,流传至今的“十二木卡姆”,还有叶尔羌河、昆仑玉、各种美食、艾德莱丝绸、小刀、香妃、班超……哦,喀什,这个地名虽然早已被人耳熟能详,但它的眼神和微笑却依然那样深不可测。


太阳从西南喀喇昆仑山落下时,仿佛被喀什谜一样的双眼所魅惑,痴痴凝望,久久不舍离去,喀什的黄昏便格外长。夏日时分,每日晚上二十三点左右,喀什辖区内12个县市的天色才缓缓暗下来。严格说来,喀什,其实是以喀什市为中心的一个地区的总称,包括喀什市和疏勒、疏附、伽师、岳普湖、英吉沙、巴楚、莎车、泽普、麦盖提、叶城、塔什库尔干等县。这些小城,无一不是喀什古城的组成部分,其中不乏千年古城,各自都有耐人寻味的古色古香,总在不经意间还原喀什“玉石城”之意。无论走进喀什地区哪座古城,都是仿佛走进昆仑玉一般细腻润泽和秀美隽永的故事里。好像多年前一场脉脉含情的等待,多年以后,依旧清脆悠长,纯洁无瑕。

 

高台民居古韵新风

 

高台民居是真正意义上的古城,它犹如一枚加盖在喀什古城墙下的朱印,是喀什古城的前世今生。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高台民居时,高台民居还是真正的民居,家家户户都住着祖孙几代人,建筑绝大多数都是土坯墙加木头的结构。这里曾是维吾尔族先民居住的地方,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因为始终都是祖传居住,没有外来人员,更没有租赁买卖,高台民居自成一体,好像喀什古城中的一个小古城。


高台民居位于喀什噶尔老城东北端,依崖而建,顺势而为,空间蜿蜒,纵横交错。一走进狭窄的巷道,只见房屋紧凑,四通八达,宛若迷宫,大有让人“进得来出不去”之感。狭窄的小巷道里,由于受空中楼阁的遮挡,只有少许阳光能透过房屋间的缝隙投射进来,老人和摇床里的小孩子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中一起晒太阳,狸猫懒懒地踱步,公鸡在屋顶上打鸣,半大小孩子在巷子里跑来跑去,进屋喝口水的工夫,刚才还在眼前的一个小巴郎,却通过爬坡楼和过街楼出现在另一条小巷道里。


维吾尔人喜欢庭院式居所,高台居住面积尽管狭窄,但只要有条件,一定会留出面积,通过巧思妙想,将院、廊、室一样不少地浓缩到自家小天地中。推开巷道里任意一家吱嘎作响的低矮窄小老旧木门,映入眼帘的小院里撘木架砌花墙,一派农家花草气息。撩起悬挂于门框上的花布帘,走进居民内室,古朴简约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每间房屋都很小,三分之二的面积是一席小马扎高的矮炕。墙壁上直接挖出长方形壁龛,不加修饰,只为放置被褥枕头等生活物品。大多土陶碗罐整齐地摆放在窗前的操作台。炕上小方桌有手工打凿出来的精美铜壶。炕角放着维吾尔木质雕花小摇床。走出门向上仰看,只见檐廊楼梯梁柱层叠交错,鳞次栉比,眼花缭乱。


高台民居家家户户的情景都是如此,这也是喀什古老文化的象征之一,是喀什老城的标志性居民建筑特色,因而有“新疆布达拉宫”之称,还被誉为“维吾尔族活的民俗博物馆”。


吐尔逊江及其家人世代在高台居住。历代生活在高台民居的维吾尔族居民,常常以一门手艺养活一家人,吐尔逊江祖传的手艺便是土陶制造。据说,千年前的一场洪水,沉积后留下一种叫“色格孜”的土,是烧制土陶最好的土料,土陶作坊便在高台民居应运而生,最多时曾达到四十多家,因此,高台民居也叫作高崖上的土陶人家。吐尔逊江家是“高台土陶烧制技艺”的第七代传承人。吐尔逊江一直沿用相传了800多年的古老传统方法来制作土陶:地下的千年泥土、木制的脚踏旋转盘拉坯,用手捏塑、用草木烧窑。那时他家里有一个平顶的屋顶,上面常年晾晒着各种半成品的土陶。站在这个结实宽敞的房顶上,可以瞭望喀什老城东区的部分街景。吐尔逊江一边拿着块河泥揉捏,一边给我详细讲解土陶制作过程,示范制作时由二层房顶下到一层制作间。进入制作间才发现,屋子中间有一个只容一人上下的地洞洞口,吐尔逊江先下去,我跟着也下去,洞口下是一间一人高的狭小地下室,小屋的中间放置一个半截放入土坑里的自制木质转盘,吐尔逊江坐在地面上,双脚放入搁置木质转盘的土坑里,靠脚力转动转盘,双手配合转盘转动将陶泥拉胚成器型。当日天气寒冷,我们在地下小制作间说话口吐哈气。吐尔逊江只穿了件衬衫和毛背心,挽起袖子裤腿,光手光脚上丝毫看不出寒冷和僵硬,不一会儿变魔术一般在转盘上取下一个小套杯。他说,制作土陶全凭手感和经验,对于全套工序,他们无固定的标准,一切均在匠人心中,再传导到手上。这种感觉不是可以丈量和固化的东西,但感觉对了就会出来好器皿,手上功夫的高低决定了土陶的质量。


我们从地洞里出来,站在他的小院中。露天小院不大,没有种植花草,无论南北方向还是东西走向,走五六步就到头了。小院子里到处堆放着戈壁石、色格孜土等原材料,挨东墙有一个馕坑一样大小的土窑,窑口添柴处烧得乌黑。家里几个主要的内室四处摆放着各类成品土陶。我指着制作间地面那个洞口说:“那里面太冷了,不能换到上面有太阳的地方捏塑土陶吗?”


“祖祖辈辈都是在那里做的,已经习惯了,换地方可能感觉就不一样了。再说,干活的时候,不能穿得太啰嗦,利索一点没有妨碍。心在土陶上的时候,冷也好,热也好,都不知道。”


说话间,来了一个维吾尔族大娘,在土陶成品堆里看了很长时间,又拿起几个挑选好的陶罐摸了又摸,掂了又掂,敲敲听听,最后选中一个大肚陶罐,用维语跟吐尔逊江讲了十几分钟价钱,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抱着陶罐走了。


“她是个有眼光的人,她买走的那个陶罐,是我去年手感最好的一个。”


我随手拿起一个陶瓶,弓起手指轻轻敲打瓶身,陶瓶发出厚实干脆的声响。我问:“古老传统方法制作土陶器皿的质量很好,一般用十几年都坏不了,你家里每间屋子里都摆满了土陶制品,不怕卖不出去吗?你看,这半天了,才来了一个顾客,买走的还是去年的陶罐。”


吐尔逊江笑着说:“怎么会卖不出去呢?喀什每天都有小孩子出生,出生的小孩子每天都在长大,每个人都要吃饭穿衣和劳动,所有活着的人都离不开土陶。放心,这些土陶都会有人买走的。”他又指着几个房间摆满的土陶成品说:“你以为这些土陶是一下子做出来的吗?这都是几年时间慢慢做出来的,土陶短时间做不出来,有人来买一个土陶,我就得做十几个土陶让人挑选,挑剩下的也不怕,时间长了,年龄大的土陶就是艺术品。你看这么多土陶,都是时间变出来的,等我的房子摆不下做好的土陶了,我也老得干不动了,所以,现在要多做一点。”


后来的几年中,我又陆续去过高台民居几次,每一次去都有新变化。吐尔逊江家的土陶不断更新,新样式新花色的器皿也出现在成品架上。每次去,吐尔逊江看上去又苍老了不少。高台民居高处的危房慢慢拆除,狭窄的巷道开始规整畅通,一些房屋陆续翻修加固,一些宽裕人家使用现代建筑材料改造了房屋结构,成为观赏性极强的豪华民居,一些人家的院门和内室进行了华丽的装修,经济而华美,高台的居民随着时代发展不断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


吐尔逊江家里也在改变。随着游客不断增多,他家那个可以瞭望喀什古城老街的平顶屋顶开始松动出现隐患,随之封闭了屋顶,上面不再晾晒土陶半成品。他的儿子成为第八代土陶非遗传承人,跟他一起在小院儿里继续做土陶。2009年,政府投入巨资,对高台民居采取一对一设计代建主体改造方式,在高台生活的居民统一搬迁至新小区。高台民居不再有居民居住,但还保留所有非遗产品制作展示区域,维吾尔手工艺作坊、画廊、老茶馆和新民宿。不难看出,新建的高台民居,人文生态未遭到丝毫破坏,且与其下的土崖融为一体,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古朴庄重而神秘,除了钢筋水泥的架身,与过去别无二致,曾经的老城风貌魅力依然。吐尔逊江家在政府以旧换新置换政策中搬进了新小区,他在老城另一处建立了土陶非遗工作室,高台原来的小院,作为高台民居景区展示土陶非遗艺术制作的展点。


今年,距最后一次来高台民居已时隔十年之久,我又一次走进吐尔逊江在高台民居的小院儿。他首先更正我说:“现在这个小院儿是国家的,不是我的了。”他用手指指向远处的一个方向:“我的房子现在在那个地方,我的工作室在老城东面那个街道的后面,很近。这里的土陶每天都是从工作室搬过来的,这里不再做土陶,我每天就在这里卖做好的土陶,我自己也不再做土陶了。”


为什么不做了?我看您的身体还很好,是年龄的缘故吗?我诧异地问。


“跟年龄没关系,虽然我现在七十岁了。我在这个小院子做了一辈子土陶,搬到别的地方,尽管很宽敞,但做土陶的时候心里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心里没感觉,手上的感觉就不好,做出来的土陶我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如以前好。所以,现在的工作室主要是我儿子做土陶,他还收了新徒弟,用的都是很先进的电动工具。”


小院很新很整洁,从各角度看都与原来的小院一模一样。游客出出进进络绎不绝,挑选购买着各式各样的土陶制品,大都是一些颜色艳丽而又小巧便于携带的陶品。每一件土陶上都标有价钱,也不用讨价还价,游客们选中心仪的器皿就扫码付款,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到半个小时,十几个游客扫码付款。我说:“现在土陶生意很好啊,以前半天都卖不了一个。”

吐尔逊江笑着摇摇头:“卖出去的这些都不好,传统的真正土陶卖不出去。”

“刚才卖出去的那些不是你工作室的土陶吗?”

“是我工作室的土陶,但不是传统烧制技艺做出来的土陶。传统土陶陶器的釉色原料,是由戈壁滩或山上的各色石块研磨出来的,最后烧制时根据需要的色泽加铁粉或铜粉,颜色比较暗,放置几百年也不会变色。现在这些土陶器的釉色很鲜亮,因为不需要等待釉色原材料,而且使用先进电动工具,几天就可以做出来一批,是没有时间在里面的土陶。”


我理解吐尔逊江所说“没有时间在里面”的意思,就是那些色彩很艳丽的土陶都没有喀什的历史和味道。


“那为什么不利用现代先进工具,还制作以前那些有时间在里面的土陶呢?这并不矛盾啊!”

吐尔逊江微微一笑说:“你不明白吗?游客喜欢那些颜色漂亮又不贵的土陶啊。原来那些土陶价钱贵,游客根本看不出来为什么贵,不会买。现在只有五十岁以上的喀什老居民还买传统工艺土陶,就是土生土长的年轻巴郎子都不喜欢买这个了。”

吐尔逊江老人摊开双手耸耸肩说:“真正懂的人,买的是土陶艺术,不懂的人,买的是土陶名字。”

“但是我很满足,能让外地游客知道高台土陶的名字也挺好的,传统文化是有时间在里面的东西,大家不会一下子都喜欢,要慢慢来。现在,国家很重视喀什的非遗文化,我的土陶可以卖出去多少不要紧,只要制作土陶的传统手艺一直不丢掉就行了。”


吐尔逊江眯缝着双眼,靠在小院一根木柱上。太阳适时地斜照在老人身上,阳光仿佛化开了老人许多欲言又止的心事。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土陶制作过程中河岸边的汤汤流水,还是戈壁上的沉沉暮霭,抑或是高台小巷里的一地光阴。不得不说,现实中的五色繁华是时间突破的彼端,在科技引领下一路高歌猛进大步流星,一探究竟这古韵新风里的悠远绵长。


从四季深处吹来的风,把寻常巷陌里古朴安然的烟火,与时代图景中最热烈蓬勃的细节,进行最适时的水乳交融。这可以说是居民传统生活方式与新时代山乡巨变之间的文化碰撞,也是古城发展变迁在某一阶段的历史缩影。古韵温润,新风弥漫。那一盏盏簇新的土陶,能勾起多少人旧日老滋味的怀想,那千年遗留的泥土,簇拥了老城多少缄默。一段岁月的痕迹,收藏着多少代人的坚守,并在高台民居小巷中平添了几许回肠荡气的深韵,人们只需留下完整记忆,穿行于时光的奔流中,看清那若隐若现的从前和远方,老城古韵,便会豁然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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