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品价值挖掘:知识管制、身体政治与乌托邦
三丰:关于“反乌托邦”,我想和大家讨论的是,在我阅读的众多年轻人科幻作品中,我发现“反乌托邦”是一个非常流行的主题。这不光是中国科幻的现象,十几年前,美国科幻出版业就特别流行“青少年反乌托邦”主题,以《饥饿游戏》为代表,该作品后来还改编成电影,流行程度媲美《哈利波特》。其背后的动因我认为主要来自青少年叛逆期的表达欲,但是他们所谓的反乌托邦设定,更像是一种漫画式的、童话式的设定。
我总结了中国最近十几年青年作者们所写的反乌托邦主题,主要有以下几个分类:(1)对科技主义的恐惧和反思,如AI如何控制人类,或者某些机构/政府如何用高科技控制民众;(2)极权主义,这也是反乌托邦的传统主题,即以某种名义去以极权的方式控制民众;(3)生态主义,当面临极端气候变化和生态问题,在后生态灾难的情况下,人类如何应对,由此形成了某种上层控制下层,或者小部分人控制另一部分人的社会状态。当然,更多作品是这三种情况交织。
我也从我看到的反乌托邦小说总结提炼出几个关键词:(1)变化。如詹姆斯·冈恩所说,科幻是关于变化的文学,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变化太快、变化的方向太多,因变化而指向的反乌托邦的可能性也就越多。因此只要作者开脑洞,假想某个技术发生了某种变化,社会会产生怎样的反乌托邦,或者生态上有某种突然的恶化,会造成什么样的情况,如此种种,都有创作的空间。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写反乌托邦,以及这么多人愿意阅读反乌托邦的根本原因。(2)控制。(3)反抗。这两个是反乌托邦经典的关键词,我在课上经常和同学们讨论,什么样的人会控制什么样的人,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被控制,会愿意放弃自己的权利和自由,自愿被控制,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奋起反抗控制。反乌托邦作品的经典之处就来自控制和反控制的冲突张力。
最后我想讨论的是,我从众多反乌托邦作品中读到的创作隐患。第一是设定和人物的重复性太严重。青年作家强烈受到经典反乌托邦影响,赛博朋克风行,产生了大量赛博朋克的反乌托邦小说;第二是过分简化问题,政治问题最后沦为童话。这可能受限于青年作者对于自身事业和社会文明政治的理解,他们只好做简化。第三是“人”的复杂性缺失。我个人认为反乌托邦文学是科幻文学当中非常独特的一支,它当然需要设定,需要世界观,这是我们很多作家特别关注的。但它同时也是文学,应该对人和人性有更深刻的体察和关照。我认为最好的例子就是《使女的故事》,它没有什么所谓硬科幻的设定,但是它对于人的洞察是在科幻中很难得见到的。我希望更多青年作者在反乌托邦科幻创作中尽量避免这些问题。谭钢的《三日月》,设定、反转做得比常见的科幻作品更好些,其中有两三个人物也非常具有辨识度,这些都是我很欣赏的部分;但也存在问题过于简化,没有把社会控制的体制推演得更完整的问题。以上是我想要表达的观点。
另外我想咨询谭钢,《三日月》中“犯罪池”的设定是否有受到经典科幻的影响,如《基地》中“基地”和“第二基地”的设定,还是来源于其他动漫或影视作品中的经验?
谭钢:我先回答三丰老师关于“犯罪池”概念来源的问题。我在写作的时候没有主动参考其他科幻作品。它是一个功能性的概念,并不是在写作一开始就想好的,而是在写到中段的时候感觉到需要一个“犯罪池”。它是因剧情结构的需求而产生的。
我在设计这部作品时,“体验”是最早被设计出来的,即“我要讲一个最后有反转的反乌托邦故事”。这个反转要如何构成?“犯罪池”的概念就作为“知识管制系统”的孪生物被设计出来。三丰老师刚才评论《三日月》没有对具体的体制做更深的推演,我很认同这个评价。我曾思考过到底要不要展示这个世界的人文风貌,但最后从写作的出发点“体验”考虑,我决定删除制度的推演,写一个快节奏的反乌托邦故事,来实现我所期待的阅读节奏。
江晖:我对小说中乌托邦社会建构也很感兴趣。作家们用各种想象来建立一个更加完善的未来社会,《三日月》中的乌托邦社会就依靠“拉斐尔系统”来实现。想请问谭老师是怎么想到通过视觉进行社会控制这个概念设定的呢?
我们刚才讨论到“知识管制”的问题,我还想问,随着信息化的发展,在未来知识大爆炸的年代,“知识管制”会不会成为“反乌托邦”的关键词?当我们讨论“知识管制”时,是如何来考虑它的社会定位或是其他形态的呢?
谭钢:“拉斐尔系统”的灵感来自《少数派报告》里的一个场景,主角被机器人追逃,躲到大楼里更换眼球,在机器人将要扫描发现他时,他把眼球换好了,躲过一劫。于是我决定建立拉斐尔系统,它可以监控人们的视觉,也就控制了人们接收绝大部分信息的媒介。当主角团想要反抗时,需要找到这个系统的漏洞。其中一个方式是违逆“知识管制”,偷偷获取知识;另一个方式则是运用盲文,借助触觉绕开被监控的视觉系统。
关于“知识管制”,我们现在更多面临的是“知识污染”的难题。一些在做研究的朋友向AI询问关键工程参数,会得到AI编造的答案。可能几十年后,人们在互联网上查询的关键工程参数都被AI大规模污染,检索得到的信息都已不可用。到那时,知识会重新被中心化,只有有能力或有资格做关键实验的科研中心才能够掌握真正的工程参数。这些参数的重要性在于,它们并非理论能够推导得出,而需要大量做实验才能得到。但它本身说白了就是个数字,所以很容易被造假污染。
在《三日月》里,形成“知识管制”的重要方式就是控制纸质书籍的流通,纸质书籍被藏到地下的犯罪池里,人们接触不到,也就形成了一种控制。我们现今书籍电子化也越来越普及,当我们的知识全部进入电子化阶段、纸质书从人们生活中消失时,“知识管制”或“知识污染”就很容易实现。此时人们的信息来源渠道单一,且易受监管、受控制,只要你没有权限,你就无法做某件事情。
权限的概念在现在越来越重要。最开始的时代,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到了近代工业,人们有了职业身份,有了制服的概念,穿上护士的制服才可以去做护士该做的事情,穿上消防员的制服才能去做消防员应该做的事情。因此,在前赛博时代,社会控制基于人的职业身份。到了今天,控制则是基于人的“权限”,人们依靠工卡展示出入权限,计算机会询问访问权限……
之前我们做过国民阅读相关的社会性调查,尽管纸质书籍和新闻报刊发行量大幅降低,有些专家却指出,知识以电子化方式呈现,人们的阅读量实际上并没有降低很多。但是在了解“知识管制”的概念后,我意识到,知识在电子化之后与我们形成了另一种关系,我们接触知识的渠道变得更加易于控制。假如“拉斐尔系统”成真,我们要如何确保知识自由?这个话题是非常有意思的。
江玉琴:总体来讲,我很喜欢谭钢老师的这本《三日月》,作品主题特别契合我现在正在做的赛博格叙事项目,在书中我也读到有启发的内容,我将这个过程中的思考拿出来和大家讨论,期待产生对话或思想的碰撞。
我们普遍认为,赛博格的核心概念就是“人机交互”,包括如今AI技术的研究,都是基于人类自身的需求。谁不希望活得更健康,更长久?此时如果遭遇疾病,人们自然会希望能够让器官进化,或者通过机械的手段把健康的器官植入身体。所以现在的人们已经越来越赛博格化了。《三日月》这部小说中,人的形态就是赛博格,每个人的眼球晶体都被植入了芯片,它是异物,不是肉身天然具有的。所以我认为这个作品的设定就是一个赛博格的社会。
既然是人的社会,就需要有具体的社会形态和社会管理。在这个社会里,人的社会形态通过眼球里的芯片和网络连在一起,人的肉身,包括他的思考——眼球转动可以反映出看到的东西、语言——嘴唇的动作可以被识别,都会通过网络被AI监控,这就是赛博格化的社会形态。书中的赛博格世界,执法者是强大的人工机器,但实际上人并非完全被机器统治。这是一个人机共同管理的世界。最高权力机构七曜日作为人类推选出来的代表,可以和人工智能对话,在这个赛博格世界里,既不是人类决定人工智能的判断,也不是人工智能决定人类的未来,双方是相互牵制的关系。
人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往我们之间是单纯的人际关系,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日益成熟,在现在和未来,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人、机器、人的群体三者交互的关系。既然关系发生了变化,人的存在也就发生了变化,这个世界也必然是新的世界。《三日月》也给我们呈现了新世界的面貌。当然,这个世界新面貌并不那么让人热爱,因为在大多时候,大多数人是被管制的,这也让我们看到技术带来的一种灾难而不是美好。小说中提到,这样的社会形态的形成背景是核战争,核爆炸,这也是一直萦绕在科幻文学中的阴云之一。从黄金时代以来,许多科幻小说的故事背景都与战争之后的末日世界有关。在这种情况下,人与机器合作,甚至由技术理性来掌控世界,是否是无奈之举?
表面上看,小说写的是人在未来AI控制的世界中生存,人被管制与反抗,但我认为其中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存在一个问题,同时也是我想思考的、关于赛博世界的问题。《三日月》表达出现在与过去、现在与未来交融的混杂故事,小说不断在1868年到2658年之间穿梭,就像我们不断回顾过去、面向现在的困境、寻找未来的突破。在传统和现代交织的边界,人始终处在“怀念过去”和“奔向未来”的矛盾之中。时代交替时,我们都要经历这样的阵痛!从晚清进入现代,以及我们今天所说的,后现代化和现代的交融,人们始终在质询。谭钢老师提到,杜韵是不太清楚自己的目标的人,但我在其中恰恰看到的是一个人成长的过程。正如小说中所引用的两句古希腊箴言:“认识你自己”“适可而止”,所有的文学最后都是人寻找自己的过程,以及认识自己如何不过度,这个过度包括对技术的开发、使用,以及人的自我情感的呈现,这些都是人类始终要去思考的问题。
归纳起来,我在这个小说中看到了一个赛博格世界,其中呈现了人的赛博格化,世界管理的赛博格化,以及人处于现在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矛盾冲突之中的自我反思。
这样的世界建构也引发了我的思考。小说中探讨了“知识权利”的问题。谁拥有知识,谁有对知识的建构和话语权力?20世纪60年代以来,福柯的知识权利话语理论建构为我们做了深入的探讨。我认为《三日月》也有这方面的思考,引发了以下三个问题:
首先是知识与权力的问题,这在文学中是一个恒久的主题。《三日月》中包含了现代性的思考。我们今天说,知识是进步的阶梯,“进步”这个概念是西方现代性的关键词,也是随着文艺复兴以来,科学理性的发展,人们全面进入现代化时代,开启工业文明而深入人心的。在进步的路径上,我们又发现了技术理性,而小说中,技术理性却给予人们对于知识的悖反——大多数人不被允许学习知识。其间的悖论引发我们对如今技术发展的深思:人工智能技术的研究,最终会不会导致我们人类自身的禁绝?假如最后超级算法说,不要做科研,人类回到“弃圣绝智”的时代,人类不再思考,不就变成了被圈养的动物么?古老的神话里,人类突破了多少困境,遭受惩罚,获得了知识的权利,最后又因为知识的获取,走上了被禁绝的路径,这条科学发展的路径所引发的思考是非常深刻的。《三日月》深刻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不仅是从科学的角度,还为我们展示了丰富的社会生活面貌。由此我们能够讨论:知识一旦被技术理性控制,知识权力就变成了人类的桎梏。
第二个问题,关于情绪与记忆。谭钢老师提到他在作品创作时会非常注重体验与情绪,其中就包括对过去的怀念。小说中的角色表达出对过去生活的留恋,被时代抛弃的人却死守着过去,但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回到过去,因为创造过去时代的大环境已经过去了。但我们总能看到,有的人坚守着过去,成了一种信念。其中就体现了对个体的探究:不是所有人都在向前走,总有一些人停留在记忆之中,这种怀念记忆共同构建了我们的主体性。人是一个复杂的主题,并非神经网络、精神分析就能够条分缕析地呈现的个体。人的复杂性在于,既怀念过去,又追逐新技术;既停留在现在,又在梦中找寻过去。《三日月》中过去的历史和未来故事产生螺旋状的交谈,构建了这一关于记忆的话题。记忆到底是什么,回忆到底是什么?随着当代的科幻作家对记忆的探讨愈发深入,我们能够发现,记忆成为了人的主体性的一部分。人是一种存在,是在世界中生存的体验,这种体验有其漫长的成长过程,由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构成。当人的记忆被清除,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会因为痛苦而自发地去寻找过去,可他终究回不到过去,进而可能走向怨恨、仇恨、反抗,这些都反映出人的复杂性,最后归拢于文学的核心主题——对于人的主体性追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些从来不是空泛的哲学讨论,需要我们将其融汇到具体的生活经验中,产生具体的意义。
第三个问题,人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杜韵到底是不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人?在最后实施反抗计划时刻,杜韵看似无意识被雷泽诺夫所引导,但是最终他做出决断的时候,是否出于自我本心?作品中并未给出答案,而是选择为读者留下悬念。究竟是把控制系统摧毁,让人类解放,还是遵循系统在经年累月计算后得出的运行轨迹,杜韵的选择难题,反映了全人类的困境。我想把他比作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至高的命运权利给他的安排,却在兜兜转转之后还是落入两难的陷阱。
沿着这三个问题,引发了两个值得我们持续进行思考的问题,也是我认为《三日月》能够引发我的兴趣,促使我深入挖掘的亮点。第一,作品的设定重点借助了“视觉”,尽管这个要素并非稀少,慕明的《涂色世界》也以视觉为主题展开叙事。但是《三日月》中的视觉背后的东西是视觉政治,和身体转向、视觉文化的讨论关联在一起,值得深入挖掘的东西很多。第二,小说中的生命政治议题也可以值得进行学术讨论。生命政治在学术界的讨论热度很高,生物科学、信息科学的研究共同推动了这一议题的发展,许多科幻作品如《千钧一发》也在这个话题上有所表达。这一方面的讨论,最终都会回归到人自身主体性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