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冬，这些满怀希望来到深圳的工程兵，在他们第一次踏上特区的土地时，都被眼前杂草丛生、蚊虫飞舞的景象惊呆了。虽然深圳市政府在本就拮据的预算中拿出了3000万人民币，用于安置刚刚来到深圳的基建工程兵，但是由于人数庞大，这点经费所起到的作用甚微。他们还是只能在深圳湾畔的竹子林一带，用卢竹、油毛毡搭盖草棚，就近打井取水，暂且安置下来，战士们戏称这是“竹林宾馆”。相对于艰苦的居住条件，工程兵对于深圳的气候和饮食习惯更加难以适应。一些战士喜欢吃辣椒，吃不上辣椒就咽不下饭。梁湘市长对此十分关心，他专门请深圳市商业局到四川采购了大批辣椒。于是，在普遍不吃辣椒的岭南地区，出现了深圳这样一个“食辣区”。与此相类，北方的面食文化、白酒文化，也都在深圳流行开来。同时，由于北方方言各异，来到深圳的北方人既不会讲本地的粤语，也没法用自己家乡的方言与他人交流，于是只好都说夹杂着各自老家口音的不甚标准的“椒盐普通话”。包括深圳本地人，为了与这么多突然涌来的北方移民打交道，他们也只好放弃粤语，开始慢慢学讲广式“夹生普通话”。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文化于是成了深圳公共语言习惯的主流。

作家、评论家谢有顺，有过这样一番品评：南腔北调成了深圳精神的正统，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的活力之所在？北方的，南方的，得以汇聚一炉，这正是深圳的襟怀。早上见面互道“早晨”，上酒楼吃精致的点心，这个时候，所有深圳人都是南方的；而回到家里，忙着下面条补肚子，或者吃实心馒头，这时的他又成了北方人——离家多年，他终究改不了爱吃面食的习惯。深圳无须你改变自己来适应她。正如你走在深圳大街上，全国各地的饭店，你都能找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湖南人进了山西饭馆，也吃起醋来，目的是下次你请山西人进湖南菜馆时，他也愿意和你一起吃土匪鸭；广东人吃东北的酱骨架，弄得满手肉汁，他不会抱怨，正如东北人在喝广东的老火靓汤时，他不会觉得肚子被灌饱了，菜还没上来。在别的地方，饮食上有时众口难调，一个饭局下来，有些人可能只吃了点青菜——别的菜，都辣得他无法下筷子，但在深圳，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因为大家都懂得有别人的存在。（摘自《读者》（乡土人文版）2008年第12期）

深圳虽然在岭南，但她的毛孔和呼吸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并不是地道岭南文化。深圳人看春晚，爱面食，无酒不欢，粗粝豪放，遍地都是北方菜，满城都讲普通话。深圳在南方，DNA却很北方，深圳是中国最南方的北方城市，是中国北方文化在南方的“飞地”。可以说，这一切，都始自2万基建工程兵的南下。

南下的基建工程兵并非都是普通士兵，他们当中不乏优秀的管理者和技术专才。其中，就有一位来自贵州的年轻人，他曾常年在西南地区参与国防工程建设，后随部队来到深圳，转业后靠着自己的技术专长创业，他叫任正非。事实上，深圳许多骨干企业和城市管理部门的高级管理人员都来自基建工程兵这支队伍，但是，更多的特区建设者和城市公共领域的精英人才，也在特区初创之际陆续到来。除了党政系统的干部，还有医疗、教育、文化领域的专业人才，他们初来乍到时的工作和生活区域大多集中于当时的园岭及其周边。“闯深圳”曾经是20世纪80、90年代很多中国人的心愿，农民的“打工潮”、大学生的“南下潮”和政府干部、科教人员的“下海潮”在这里汇聚，使深圳凝聚了振翅腾飞所需的知识积累和人才储备。而汇聚到园岭区域的人才，主要是城市公共服务类人才和工商业领域的创业者。其中，体制内工作人员，包括特区和深圳市委、市政府的党务工作者和政务工作者，大多居住在园岭新村和通新岭住宅区；上步工业区、八卦岭工业区的创业者，也大多工作、生活在当时园岭街道的辖区内。

园岭开发之前，深圳外来人才主要在原深圳镇或深圳墟落脚，即东门老街附近，老县委大院或市委大院的周边。那里有条新园路，很出名，因为著名的新园招待所和新园四栋就在这条路上。新园招待所是早期深圳“开荒牛”的住地，新园四栋成了24小时不打烊的深圳市委办公室，几乎所有的中央领导访深都住这里。新园路上，挨着深圳戏院，靠着工人文化宫侧门还有个“蛇口招商局联络处”，这是早年间蛇口的“驻深办”，蛇口对外联络的窗口。曾经参与筹办《深圳特区报》的深圳作家张黎明对新园路的繁华深有感触，接着她就感受到了深圳的繁华正在沿着新修的道路向西延伸，红岭路、深南大道等29条城市主干道在一年之内完工，深圳作为一个现代化城市的主要功能区几乎全部集中到园岭地面了。新的市委大院、新的通新岭住宅区、白沙岭住宅区、园岭新村住宅区、图书馆、体育馆、科技馆、博物馆、荔枝公园，这些现代化的城市装备、基础设施，是原来的深圳镇上的老街所不具备的。从边陲小镇出落成现代化都市的第一步，就是园岭的规划建设。

园岭作为深圳特区全新的城市家园，主要体现在四大片住宅区。一是通新岭片区，就在特区成立后新建的深圳市委大院所在地，东至红岭路、南至深南路、西至上步路、北至红荔路；共有房屋126栋，其中78栋居住楼，办公和其他房屋48栋，一所小学、一所幼儿园、2个公园，单位基本上是市直机关部门和企事业单位，原来属于大园岭范围，现在属于后来设立的华强北街道。二是园岭新村片区，与通新岭片区隔着一条红荔路。它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这里是深圳最早的移民住宅小区，是深圳第一批“拓荒牛”的安居所，是深圳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片区共有房屋112栋，多为7层左右的多层住宅。其中园中花园为5栋31层的高层住宅、园东花园为3栋32层的高层住宅，圆龙园是园岭新村片区最新的高层住宅，有两栋，其中圆亨阁32层，利贞阁28层。三是白沙岭片区，这是深圳特区最早的一个大型高档住宅区。由笋岗西路、上步中路、红荔路与华强北路围合而成。由长城大厦和南天大厦共19栋小高层及百花园等20多栋高层住宅组成，总建筑面积约500万平方米，由基建工程兵转制后的深圳市城建集团开发建设。既有超市、银行、酒店等商业服务设施，也有荔园小学、百花小学、深圳实验学校、深圳艺术学校、妇儿医院等生活配套设施。四是八卦岭片区，位于泥岗西路以南、笋岗西路以北、红岭北路以西、上步北路以东的八卦岭片区，与园岭新村片区只隔一条笋岗西路，总占地面积约116万平方米，是深圳最早的建成区之一，既是工业区，也有住宅区。无论是八卦岭宿舍区，还是鹏盛村、盛世鹏程、城市主场、意馨居住宅区，都是工作与生活的杂糅，一如八卦岭四路五街道路如棋盘般交错纵横。但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会迷路，因为这里的路都是独立存在又相互联系的。八卦一路是美食担当；八卦二路是印刷基地；八卦三路是读书人和学生最爱逛的图书批发市场……每条路都肩负着自己的使命。在这里生活的，是努力读书的少年，是工作奋斗的青年，是悠闲安逸的暮年，很多人在这里一住就是一辈子。

如果说，单位大院是一代中国人的回忆；如果说，深圳特区早期也有自己的生活大院。那么，园岭住宅区，特别是园岭新村，就是深圳特区最早、最像单位大院的深圳大院。这里是很多特区公务员与工程兵在深圳的第一个家，也是很多医生、教师等知识分子以及企业职工和创业者在深圳的第一个家。也许后来他们搬离了这个家，也许后来他们搬离了深圳，但是园岭这个家留给他们的记忆和牵挂一定是深刻而长远的。要不，他们为什么会对《园岭叙事》格外地亲切？他们的二代、三代为什么总是接连不断地回到园岭，在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周围徘徊瞻望，在曾经熟悉的小区里、院子里闻咖啡香，开咖啡店？我们的这本《园岭家事》会不会也让他们更多地想起一些人、记起一些事、激起一些憧憬？

园岭作为“深圳上只角”的底蕴或底气，与优质、深厚的人文积淀不无关系。深圳是设计之都、钢琴之城、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无论是商业设计还是公共文化艺术，园岭都有其独特作为。园岭街心公园的大型雕塑《深圳人的一天》堪称深派文化艺术的经典。深圳是中国咖啡第一城，园岭新村正在演绎为巴黎式的慢生活城区。深圳是移民之城，园岭居民之家的传承有更复杂的内涵。园岭之家有血缘的关系，有从故乡到深圳的地缘关系，有从师傅到徒弟的师承关系，有生活方式和人文精神的迭代演绎关系，有在园岭这个深圳经济文化教育艺术都发育得非常早、非常好的街道社区中孕育出来的新型精神品质：由“乐观进取的生活态度”和“学而不厌的求知精神”融合而成的“乐学”文化，“乐”是面对生活的姿态，“学”是介入生活的方式。“乐学文化”是园岭移民和移民家庭的文化基因、园岭街道社区的文化基因，也是深圳和福田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不同于“蛇口基因”的“园岭基因”，是在全球化、智能化时代，对于当今人类社会都具有启发意义的新文化基因。

唯其如此，园岭不仅不是消失的附近，园岭还是不断生长的附近，是越来越亲密的附近，园岭是我们向上的依托，是我们壮大的底盘，是给予我们滋养的膏腴之地，是深植我们心底的精神故乡。 

【作者单位】 深圳青年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