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澄明与洒落
——《蕉鹿》之梦中的“在者”
武捷宇
一、物我相乘:放逸与虚实
庄惠曾于濠梁之上,观游鱼之乐论辩。庄子自诩“物物而不物于物”,会通万物,优游其中,却批评惠子“骀荡而不得,逐物而不返”。如果说在庄子眼中,他是世界的“在者”,那么惠子便成了将物对象化的世界的“观者”。然而看似冷静的明理,实则直接结果却是物我分隔,如明代文徽明所言:“吾自吾,竹自竹,虽曰与竹居,终然邈千里。”
《蕉鹿》的标题,出自《列子·周穆王篇》。一位樵夫偶然猎杀了一头鹿,将其埋在一坑中,用蕉叶覆之,转头再寻时却糊涂了,以为只是自己的梦。在我看来,人生也是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难探个究竟。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探个究竟,非要看明白。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相与遇于中央之帝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传说中,混沌没有七窍,儵与忽谋报混沌之德,于是尝试七日日凿一窍,结果七日后,混沌死了。世人喜欢与不实的目标竞走,终其一生,汲汲营营于作“观者”,作“逐物之夫”,却没有想过放松一点,简单一点,答案就在脚下的一汪水里,跳进去,伸开四肢曳游,便能收获澄明与洒落。如此,便有了《蕉鹿》。
创作《蕉鹿》是偶然的。读本科的时候,因为文化水土不适,常常苦闷,胸中块垒难消,剧院就成了我灵魂的放马地。毕竟,剧院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鲜有人涉足的地方,至少相比起各大明星的演唱会和卖座的院线电影,它显得安静很多。这种安静的气质,贴合我的性格,我把自己放逐其中,本身就像置身一场“蕉鹿之梦”,物我两忘,解除了自己思想的“套”,人也因此轻快起来。幕布前后,山林之想,云水之乐,我的眼泪,悲欢,和自己相摩相戛的片影,都尽数伴随剧目里故事的推进,回归本然。有时观至兴处,我随手便记在备忘录里,不知不觉,它们成了灵感的集合。我想我需要一个故事,让这种盘桓的意度落地。但有了醴泉,有了流觞曲水的境,却苦恼于没有合宜的“觞”。
《蕉鹿》在等我,我也在等《蕉鹿》。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其实作者与作品之间也同样需要内在的冥合。
我的母亲是客家人,广东汉剧是客家人的大戏,为广东省四大剧种——粤剧、潮剧、琼剧(后被海南所收编)、汉剧之一。它被周恩来总理誉为“南国牡丹”,以中州古语为道白,以西皮和二黄为声腔,唱腔厚朴,唱词典雅。为了更进一步走近广东汉剧,走进它的心脏,酷暑之下,我冒着大雨,穿梭于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数日,观察演员上台前如何对镜贴花黄,和他们一对一交流,倾听他们的故事,见证他们隐秘的潸然,痛惜他们并不宽阔的个人肩膀承载着时代的峰峦。有的演员对戏俗保持一种纯真的虔诚,化好全妆后,干脆就缄口不言了,因为默认为自己已经是戏中人了,不能说话,说了,“场”就破了。有的演员心里记着恩师对自己寄予的厚望,愿意一辈子从事这个行当。他们身上有一种美好的“匠人”精神。《德充符》说:“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人为什么会小,天为什么会大?因为人被束缚了,被各种世俗的愿望捆绑了,所以人小了,人局促了,人捉襟见肘了。但在广东汉剧院的演员身上,我看到了人的“大”,他们摆脱了心灵的“罔两”,走出了《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洞穴”,于是世界就像一座丰盛的花园,等待着他们。
我就这样找到了我的“觞”。《蕉鹿》落笔完成的那一刻,我也饮尽了中山人杯中解酲的清凉散。过去的惶惑,不安,震悚,无数次深夜的年轻的追问,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怎么可能是我,都不再重要了。老子说:“大制不割”,我打开了生命体验的门,我不再执着于对知识真相的求索。
《蕉鹿》问世后,不少读者也觉得阅读时,自己如在梦中,不知西东,我只是笑而不语。野马天性放逸,且让它奔跑就是,何必非要给它套上衡轭,规训它呢?
二、《蕉鹿》里的爱情:情爱、欲爱、德爱、神爱
《蕉鹿》里有两位女主人公,一位是青年舞蹈家阮行,另一位是她的导师,舞剧系教授保健兰。说来有趣,连“保健兰”这个名字都是梦中偶得,醒来觉得奇特,方才记下。怎么样处理情节路向,才能凸显两个核心人物的丰满性格?我雕琢了很久,最后把落脚点放在了爱情上。
西方爱情哲学将爱情分为情爱(Eros)、欲爱(Libido)、德爱(Philia)、神爱。情爱源自主体的匮乏,自我客体化,甘当“他者”;欲爱即弗洛伊德眼中的肉体之爱,一种原始本能;德爱可以视为亚里士多德的德性伦理学的果实,爱人之间以“德”达成约束和欢愉的情志;神爱则是美与善臻于完美后的产物,就像一个容器装满了,溢出了,于是可以分享给其他人。
对于阮行,读者的评价呈现有趣的褒贬不一。一部分读者不能理解她的选择,认为她在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轻重。但我追求的正是余华强调的“艺术真实”。余华曾提及写作者需要有对细节的敏锐嗅觉,例如写《第七天》里的鼠妹跳楼,不能写她摔得血肉模糊,而要写她的牛仔裤都因此崩裂了,更能使读者对坠楼现场的惊怖有直观的感触。我们处于阮行的上帝视角,自然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胜券在握,却忽略了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之下,这个认知阶段的阮行能做出的“选择最优解”便是如此,如果她能精准地下好人生的每一步棋,岂不是与机器人无异?小说必然也将失去真实的趣味。正是在与父亲、林琛、刘一朗、吴祎的相处中,阮行捕捉亲情、友情、爱情的秘谛,破解命运的俄狄浦斯谜题,探索自己,与真实的世界交手。她一步步成长了起来,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一般,一步步找到了自己的“林中路”。
保健兰年轻时邂逅了自己的爱人罗宇,惊鸿一瞥,成了终身的遗憾。二人之间的爱,姑且可以定义为“神爱”。神爱使得情爱、欲爱、德爱得以圆满。保健兰和罗宇之间的爱,正体现了这一点。如同加塞特笔下对“爱”的定义:在欲望中,“我”想把另一个个体拉到我身边,满足自己的匮乏;在爱中,“我”被拉到另一个个体那边;而在一个更高的存有中,合二为一。罗宇和保健兰因汉剧《蝴蝶梦》结缘,但罗宇没有通过人性实验,默许了风流倜傥的楚王孙的撩拨,成为开棺木取脑髓的扇坟少妇田氏。罗宇在前途和爱人之间,选择了前者,这是在当下的社会司空见惯的一件事。那么保健兰的反应,就成了小说值得玩味的地方。就像小说所述,“戏台上,她是田氏,他是庄周,是楚王孙;戏台下,她却变成了庄周,变成了楚王孙,变成了纸扎的童男二百五”。
此外,还有几位关键女性人物,也许着墨不多,但依然留下了自己的色彩。如保健兰的姐姐保健青。她对于师父徐敬祯的感情,也许可以用“德爱”一言以蔽之。不过非常可惜,徐敬祯对她的爱,大抵是欲爱,是情爱,只是肉体的欢合。当保健青问出“你爱我吗?”,师父的回答是“我帮你帮得还不够多吗?”师父的隐而不答,显然也是压垮金莲的最后一根稻草。《蕉鹿》里出现了不少“戏中戏”,和保健青相互关涉的就是广东汉剧经典剧目《金莲》。檀香盒里的金莲鞋迷失在欲望之中,于是棋路在不知不觉间错误地狂飙,最终流于倾覆。还有罗宇的姐姐罗换娣。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奇诡,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弟弟的命。在死亡的丛林幻影里,在尼伯龙根的钟声里,换娣跳了进去,变成了一只阿瓦隆的巨蛙。换娣对母亲的情愫也是充满复杂性的,也许有德爱,也许甚至还有“德恨”。但她却那样坦然地接受了死亡,跳进画中,做了“蕉鹿之梦”的画中人。
三、时代关照与城市视野
近四十年的时间跨度,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之下,一群年轻人紧追潮水,踏浪而行,摸着石头过河,用自己的脚丈量出了自己的人生;光阴流变,两代人见证着深圳从一座边陲小渔村,跃迁为粤港澳大湾区的重心,成为一座现代化大都市。
我从小在深圳出生长大,研究生毕业后,又选择回到家乡工作生活。我格外想写一写我眼中的深圳。所以,《蕉鹿》中处处可见时间变迁:梅江汉剧团如何变成了梅江汉剧院,街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无不标示着令人动容的“深圳速度”,“大哥大”变成了“微信视频通话”,一切都在时间的痕迹中发生得悄无痕迹。小说中,还有一部分章节,特意提到了保健青如何抓住市场风口,将自己的工作室开得风生水起。她无疑是市场经济体制改革进程中的一道靓丽的缩影,也是我刻意想塑造的独立女性的代表。在今天的深圳,这样的女性有很多,当然,嗅觉敏锐、行事果决的男性也有很多。他们,她们,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生困境?面对高耸入云的钢筋混凝土森林,又会激荡出什么样的情感体验和生命哲思?这也是我企图通过作品去传递的。一位合格的作者,不仅仅要成为王安忆口中的“民众的喉舌”,也应该具备一点赤裸裸的“企图心”,让读者看见,让读者检验。
小说中还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情节,就是阮行在学校经历的“朋友圈事件”。这是我的亲身经历,数年后回想,早已如云烟过眼,只剩发笑。它可以看作是同一个国家内不同省市完全迥然的价值生态,而“迥然”的原因,不过是隔了一千九百公里罢了。我习惯不做评价,只是平淡叙述,平淡流淌,平淡创造。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写下来,就会过去。而我还想补充,如果写下来一遍,还是过不去,就再写一遍,第二遍还是没有过去的话,就再写第三遍。这样做,恰恰不是和自己过不去,而是因为“漫长的疼痛让人拥有冷静的达观,理解人在苦难面前,可能是缺乏想象力的”,我将苦难和幸福等比放大,不是为了刻意比较或者歌颂谁,更多是希望那些尚且挣扎在人生迷雾中的人,那些卡在某个瓶颈处的人明白,苦难和幸福可以被写作者“等量齐观”,这是“写作的公平”,也是“写作的真诚”。
【作者单位】 深圳大学附属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