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芭蕉夜雨凭栏听,逐鹿人生化梦境
——评武捷宇长篇小说《蕉鹿》
陈劲松
在当前众声喧哗的文学场域中,青年作家武捷宇的写作风格卓异,自成一体。她祖籍山西,长于深圳,晋北的厚重与岭南的轻盈,滋养了她丰富而多元的文学才情,塑造了她宽广而辽阔的文学视野。她的小说创作虽还处于摸索阶段,却已通过《十五日》《蕉鹿》等作品,呈现出蓬勃生机和无限活力,昭示着未来之路充满希望与阳光。
谈到长篇新作《蕉鹿》,武捷宇自言其看点有三:绮丽繁复的用典和亦真亦幻的隐喻、小说情绪的圆融饱满与收放自如、女性主题的书写。诚然,读罢《蕉鹿》,我的感受与她所见略同,这确凿是一部结构繁复、叙述严谨、语言雅昶、故事跌宕的小说。作者怀古书今,以梦为媒,借戏写人,整部作品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各色人物在古典与现代、历史与当下、东方与西方、现实与想象贯通的舞台上轮番登场,由此演绎出凡夫俗子的爱恨情仇,以及时代社会的苦痛悲欢。
一、梦中梦与梦中情
解读《蕉鹿》的关键词,无疑是梦;故事情节的助推器,同样是梦。据武捷宇自述,小说创作灵感与原型源自《列子·周穆王》所记载的蕉鹿之梦。作者当然无意于神话再现,而是借此表达自己对蕉鹿的现实理解与文学想象。武捷宇笔下的蕉鹿之梦,既有“梦幻泡影”之意,也有“梦想成真”之愿。小说人物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困局和纠葛,让我不免发出“人生如梦”的感慨和喟叹。与此同时,小说人物对于心中梦想的孜孜以求,甚或为了梦想而献祭生命,又让我感怀乃至感动。这些感触的前提,在于作者巧妙造梦,执着写情。
翻开书页,梦里梦外皆是梦。樵夫的蕉鹿之梦,不过只是小说《蕉鹿》的楔子。写作《蕉鹿》的武捷宇,既是一位匠心独运的释梦者,也是一位雄心勃勃的造梦师。正如她在创作谈中所言,“蕉鹿大梦”“牡丹遗梦”“金莲迷梦”构成了小说最关键的三大梦境。细细读来,一梦连一梦,一梦套一梦,梦中有梦,梦梦交叠,这正是作者高明之处,亦是小说精彩之处。无论哪一场梦,都写得摇曳多姿,扣人心弦。从庄周梦蝶到丽娘梦梅再到金莲梦鞋,三大虚幻梦境连接历史、当下和未来,分别对应着现实中的保健兰与罗宇,阮行与刘一朗、林琛、吴祎,保健青与徐敬祯。他们彼此之间因梦相识,由梦相爱,最后为梦付出沉重代价,百般滋味,令人不胜唏嘘。阮行与刘一朗、林琛恋情的无疾而终,保健兰与罗宇家庭的镜破钗分,徐敬祯对保健青的始乱终弃,以及保健青、保健兰姐妹的相继殒命,预示着“蕉鹿大梦”“金莲迷梦”的幻灭。而阮行凭着努力考上研究生、毕业后重新走上舞台,终有吴祎的陪伴与厮守,则传达着“牡丹遗梦”在当下和未来得以延续的寓意。对阮行来说,“那场漫长的青春期风暴刮得太长久,而她甚至不敢去细想,一切究竟是她主观臆造出来的玻璃世界,还是真的血淋淋的客观事实”,犹如《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蕉鹿》以梦造梦,梦梦相连,故事一波三折,情节错综离奇,字里行间透露着武捷宇的梦境美学,充分展示出她对于复杂小说结构的驾驭能力。
蓦然回首,缘起缘灭总关情。《牡丹亭记题词》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将其作为《蕉鹿》题记同样合适。如果说,贯穿《蕉鹿》故事与人物的是梦,那么触发这些梦境的,是情。《蕉鹿》表面写梦,实则抒情。这情,既包含亲情,譬如保健兰与保健青之间;又包含友情,譬如阮行与吴雨霏、裘小贝之间;还包含爱情,譬如保健兰与罗宇之间,阮行与刘一朗、林琛、吴祎之间,保健青与邱向东、徐敬祯之间。此外,徐敬祯和保健兰、保健青,保健兰、罗宇和阮行之间的师徒之情,亦是小说着墨颇多之处。以上种种情感之中,武捷宇最为倾力的,自然是爱情,这也是她刻画人物性格的落脚点。在她看来,《蕉鹿》里的爱情囊括欲爱、德爱、情爱、神爱等类型,像徐敬祯对保健青的爱,“大抵是欲爱,是情爱”,而保健青对徐敬祯的爱,“也许可以用‘德爱’一言以蔽之”。至于“神爱”,主要体现在保健兰和罗宇之间。作者关于爱的四分法不一定十分精确,但有助于理解她笔下的人物关系与人物性格。亲情、友情、爱情三者之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爱情,最难处理的也是爱情。年少时阮行理解不了爱情,长大后她还是理解不了爱情,吃够爱情之苦才兜兜转转找到心之所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缘起缘灭、为情所困时,保健青为金莲梦选择了殉情,保健兰因蝴蝶梦选择了离异,又因金莲梦选择了替姐复仇,却依然敌不过肺腺癌而阒然离世。文学之美,美在人情。《蕉鹿》写情,独辟蹊径,以情动人,情比天高。
保健青与徐敬祯、保健兰与罗宇,阮行与刘一朗、林琛、吴祎,因梦生情,爱到深处情似梦;为情追梦,浓爱化作梦中情。哪个为真,哪个又是假?此刻或许可以释怀。恰如《蕉鹿》自序所言:“人的一生也像是一场舞台上下的蕉鹿之梦,真真假假,镜花水月。”作者据此告诉我们,不必太执着于蕉叶底下到底有没有那头鹿。是啊,只要有情,终其一生就活在自己筑造的梦里,又有何不可呢?
二、戏中戏与戏中人
大学毕业前夕,阮行意外得到了一个出席文心市某大型文娱活动的机会,并受邀在活动前跳一段《洛神赋》,表演她曾经最拿手的洛神。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她还是又一次站在了舞台中央。当她在幕后看着舞台上的曹植、曹丕兄弟为了权力明争暗斗时,不禁流下眼泪。小说接下来写道:“她想起保健兰对自己说,胡适有句话,你记住了: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人在戏台上演戏,唱戏。观众在台下看戏,自然会产生各种看法,对人生的看法,就是人生观。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怎样算好戏?怎样算坏戏?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我们怎样看人生。”
所谓“人生如戏”,武捷宇借保健兰之口,不经意说出了《蕉鹿》想要表达的旨意。小说自序中,作者表示“相信也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蕉鹿》里窥看到一块属于自己的舞台”,谁说不是如此?无论大与小,漫长或短暂,人生的舞台上,我们皆是戏中人。不同的是,有人进得去出得来,拿得起放得下;有人则入戏太深,无法自拔。前者对于人生的意义了然于胸,后者演尽人生,却依然看不透人生。
《蕉鹿》以戏开篇,牡丹亭中,游园惊梦,戏中人保健兰、保健青、徐敬祯的人生大戏,徐徐拉开帷幕。此后,爱恨情仇皆成梦,悲欢离合总关情。人性的善良与美好,人间的丑陋与龌龊,都在不动声色中一一上演。保健兰、保健青姐妹与师父徐敬祯之间的情感纠缠,无疑是一出悲剧。不过,倘若《蕉鹿》故事这么俗套,难免落入窠臼与单调。武捷宇显然不满足于此,她就像一位顶碗的杂技演员,在这出悲剧演绎的同时,不断促使新的人物上台,让他们并行不悖地演绎各自或悲或喜、或哀或乐的人生。于是,罗换娣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弟弟罗宇的命,成为“蕉鹿之梦”的画中人;吴心、阮白等老一辈年轻人,顺应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南下文心淘金;阮行、刘一朗、林琛、吴雨霏、裘小贝、吴祎等新一代年轻人,在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摸爬滚打中逐渐成长。原本的悲剧,有了喜剧和正剧的加持,变得丰富多彩,犹如一条奔涌向前的大江大河,有激流险滩,也有峰回路转。
悲剧、喜剧和正剧,糅合成“戏中戏”,这既是《蕉鹿》的故事情节,也是《蕉鹿》的写作技巧,构成了小说的形式和内容。熟悉戏剧的读者不难看出,《蕉鹿》融合了京剧、汉剧、舞剧等多种艺术形式,作者以互文的方式,将京剧《牡丹亭》《梁祝》、汉剧《蝴蝶梦》《金莲》,舞剧《洛神赋》等多部戏剧作品,并置于《蕉鹿》的故事讲述之中,让传统戏剧和现实人生融为一体,互为表里,达到戏中有戏、戏如人生的写作目的与阅读效果。而从《蕉鹿》的目录来看,内容分为上中下三部,每部包含四章,每章提炼成两个字,加上尾声,相当于一部戏的十三折,安排颇具特色,足见作者心思。“戏中戏”的小说结构,武捷宇早在写作长篇《十五日》时就已熟谙,到长篇《蕉鹿》愈发炉火纯青。此种结构相互独立又环环相扣,增强了作品张力,彰显了作者功底,提升了读者兴趣。
作家乔叶认为,不同的小说类型,写作的侧重点亦有所不同:短篇写感觉,中篇写故事,长篇写命运。作为长篇的《蕉鹿》,以戏写人,戏是外壳,人是根本,人情冷暖与人性幽微,背后折射的正是戏中人起伏不定的命运。武捷宇笔下,“命运最擅长在设置完全相悖的岔路上大做文章”,其结果就是,《蝴蝶梦》中的田氏,终未经得起人性的考验,抡起斧子砍向了夫君庄周的脑袋。情欲面前,原本良善的田氏倒向了罪恶,庄周在劫难逃——这是他的宿命。《蕉鹿》中的罗宇,虽然没有对妻子保健兰真斧相向,但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狠心抛她而去,无异于釜底抽薪。挚爱面前,精神之斧的伤害尤甚,深知人性难以估量的保健兰,还是没能逃过这一斧子,完成最终的演出及谢幕后抱病离世——这是她的宿命。《金莲》中的金莲,钟情于叔叔武松而不得,“扑到武松的刀前,饮刀自刎而亡,如飘零的树叶”——这是她的宿命。《蕉鹿》中婚姻不幸的保健青,意乱情迷之下做了师父徐敬祯的情妇,为艺术而生的她,将所有痴迷和疯魔诉诸日记。然而,她的日记越写越长,她的人生之路却越走越短。对保健青来说,内心深处的艺术追求也好,赖以生存的信仰也罢,在徐敬祯的“人之大欲”面前,似乎都不堪一击,“内心某样东西一点点地垮塌了”。当她问他“你爱我吗?”他只是嗅着她的身体说,“我帮你帮得还不够多吗?”保健青内心很清楚,徐敬祯其实“是用性作为幌子,编造了一个巨大、瑰丽的艺术陷阱”,诱骗她坠落进去,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是她的宿命。阮行一路顺风顺水的人生,进入高中开始出现神秘拐点。面对命运的感召,阮行“第一次生出强烈的无能为力之感,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沙漠吮吸,直到消失在沙粒与沙粒的堆叠深处”,时隔多年仍然不堪回首。当她放弃了京平舞蹈学院和京平戏剧学院的“绿卡”,全力冲击京平大学时,“她把所有身家都押上了命运的牌桌,却不曾设想过如此豪赌的结局。”但命运并不会因此眷顾她,赌注越大,输得越惨。“她欣然接受了命运的馈赠,却没有看清楚礼物的价格。”恰似茨威格《断头王后》中玛丽·安托瓦内特得到王冠时的感受,“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亲情的伤害、友情的破裂、爱情的背叛,让曾经意气风发地站在群山之巅、对未来满怀憧憬和希望的阮行兀自挣扎、独自焦虑,心中的月亮和六便士双双被淹没在青春期的浓雾中,“于是自织罗网,陷入层层思维的丛林中去”——这是她的宿命。宿命各异,殊途同归。
在批评家谢有顺看来,这些年“很多小说都成了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或者成了一种供人娱乐的肤浅读物……作家们只要一开始讲故事,马上就被欲望叙事所扼制,根本无法挣脱出来去关心欲望背后的心灵跋涉,或者探索人类灵魂中那些困境”。所幸,武捷宇不属于这样一类作家。从《十五日》到《蕉鹿》,她书写欲望,更关心欲望背后的心灵律动;她聚焦命运,更注重探索人类的精神困境。她的《蕉鹿》着意于戏中人个体命运的刻画和呈现,更倾心于一个国家、两个时代、三座城市命运的描摹和观照,体现了一位作家的悲悯意识与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