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与黑狗
作者尊重内心的仪式感。一本《北风啊北风》集小说、散文、诗歌于一身,其主题指向“成长”“救赎”。它是作者的心灵史,读者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如何成长?如何救赎?北风呼啸的童年,即使有木槿篱笆,也是不幸的。少年变得怯弱、内向、敏感,但阅读和写作给了他自信和骄傲。
在自己心爱的黑猫死去不久,他追忆与它相处的日子,记下了与黑猫有关的故事和细节,并把这些文字工整地抄在白纸上,最后装订成一本小书,在封面上写下“黑猫传”三个字。
“《黑猫传》,大概算是我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作品了。”作者如是言。
比利时著名作家梅特林克在《我的狗》中这样写道:“这一生命值得信赖和令人感到新奇,仿佛他(作者养的一条叫佩利亚斯的小斗牛犬,其时尚未死亡——笔者注)是其种群中第一个前来开创地球生活的,仿佛我们仍然处在世界之初的岁月里,我羡慕他那种确定性的欢欣,将其比作人类的命运,而人类依然深处黑暗之中;我自忖,这只遇到良主的狗是两者之间更幸福的一个。”
《黑猫传》和《我的狗》,彼此难分优劣,它们共同归属人类最高贵的情感。
“我们是孤独的,在这个充满偶然性的星球上,我们是绝对孤独的,在我们周围所有的生命形态中,除了狗之外,没有任何一种生命同我们结盟。”梅特林克用这样的深情与少年洪浩结为盟友。
对动物的关心、尊重与热爱,他们难分彼此。善良的人们,虽身处卑微却对这个世界报以温煦体认,同样难分彼此。
现实中,北风呼啸。温暖的文字带我重回童年。我和玩伴在岚子塂上玩。岚子塂离村很远,往西就是邻村地界。冬天的土地空旷辽阔,傍晚时分,村庄和菜园沐浴在橘红色的斜晖中。寒风掠过裸露的脖颈,小孩子并不觉得冷。两只黑狗从村庄里跑出来,边跑边打闹,如在光影中舞蹈。春天快来了,动物们产生了爱情。那时,眼眸清澈,视远如近,我看见其中一条是我的黑狗,于是我远远地唤起狗来,“嘹嘹嘹……”,声音借风传远,沉溺于爱情的黑狗仿佛从梦中醒来,只见它辨明了主人声音的来源,抛下自己的情侣,朝岚子塂飞奔而来……
如今,海上有天鹅栖息。海鸥嬉戏,如银鱼在阳光里闪烁。野隼时时飞过窗前,在拔地而起的楼群中寻找旧时天空。回忆中的黑狗飞过空旷的菜园,飞过冰冻的河流,在大片果园里消失了身影,又从塂下的野蒿间飞奔出来。黑狗蹿上岚子塂,在我的脚下摇尾,匍匐。夕阳照亮了它的眼睛,两汪褐色的泉水,闪烁无限的顺从和依恋。
悲悯使困窘的生活绽放诗意的花朵,一切终归澄明豁达。
南轩先生
小说中的父亲,似乎活在母亲的阴影里。他卑微、软弱、隐忍,在现实中似乎难有一席之地,妻子、儿女都以他的落魄为耻辱。他在小家中甚至处于边缘化的位置。相比于母亲,作家对于父亲着墨并不多,却塑造了另一重不凡的意义。
命运似乎一直没有放过父亲。父系的血脉,自西向东植入母系的地缘,又遭逢呼啸而来的北风,承受其冷酷。但父亲表现出的尊严更令人尊敬。在父亲晚年写的一份几万字的回忆录中,父亲告诉“我”——我们是“南轩先生”的后人。在作家的叙述中,“南轩”“南轩后裔”不时出现在父亲的情节中。在命运的封裹与压制下,尚有风骨傲然挺立。
南轩先生是值得缅怀与纪念的一个古代人物。他作为父亲的族徽,留传给了“我”。在作品中,作家借此“南轩”二字,表达了对父亲及血脉的珍视。
相比于小说中的父亲,我的父亲没有写过回忆录,他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长不出文字。作为一个称职的农民,父亲的节气和庄稼是确凿的,有关家族支系的表达却是模糊的。父亲只留下了一个似乎与支系来源有关的“大河东”,就在秋风里归去那个虚无的地方。这个“大河东”在邻县,又缺乏文字与知情者,与“南轩”相比,太过暗淡。
父亲走后,我企图找到家族的身世,好不容易得到一部分真相之后,我决定放弃寻找。有些故事不宜在阳光下生存,深情的文字有时会充满尴尬。
但我为什么要怀念从秋天里启程的北风?在同一天,我得到两本书:一本是获赠的《北风啊北风》,一本是网购的《翠岭朝霞》。《翠岭朝霞》是当年父亲为孩子借来的启蒙读物,原书已佚,网购一本,借其名实来追忆与父辈相守的时光。
小说中的母亲在三十六岁时有了“我”,我的父亲在三十六岁有了我。有父辈在,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南轩先生”。秋风,来自春天和夏天,其尽头是北风。父辈已然逝去,追忆和缅怀的文字会留下一点勇气和信心,献给向未来跋涉的脚步。
流逝
人过五十,要教两个班,上一个校本,竟然还要办一份刊物。我感觉自己就是与风车战斗的唐吉诃德。与焦虑抗争,很难有时间深入研读一本书。碎片化的时代,如果顺从了生活的常态,完整的思想和行为就变得庸俗琐碎。
《北风啊北风》起到了治愈的作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伴着秋风里的一缕茶香,将书读过大半。又在一个晚上读至半夜,将整本书读完。备课、上课、校稿、改稿的烦扰消失了,一个新世界诞生了。生活的冰冷,现实的破碎,可以借时时捧读的姿态与沉重的肉身妥协。
暗夜里,海水漫上沙滩,又退回深海。沙滩在白天铺满日光和脚印,在夜晚铺满月光和神秘。夏秋之时,遇上大潮,海水漫过沙滩最高点,在沙上留下一片内海,有时大鱼误入,水面上凸起脊背状波纹。这片内海极易消逝。它只不过是大海任性一时的产物。
时间如指缝流沙。岸边那些沙砌的城堡被海水一一抹平。
那些流逝的沙黄水蓝,都去了哪儿?
世界最终变成一个质点,它是新宇宙的起始。北风和它的子民,排斥与磨合交织的诸般深情,在那里美着善着。曾经的对立与和解,升华为文学世界的本源。
心灵在场,万物永生。
而文字最终也会归于北风。北风,最终也会消失在宇宙里。
宇宙是否永恒?这谜底,像命运一样难以解释。
我的母亲,也是在北风呼啸的夜晚离世。她一个人过,当永恒的离别降临,北风的冷酷和深情,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我回到她住的地方,故物犹存,曾经熟悉的人再难重生。母亲的后窗有一个破洞,北风穿过玻璃尖锐的碎处,碎玻璃也刺痛了北风。暗黑而悲伤的地方,传来北风的尖叫。
垛岭
在书中,外祖母一度是北风的化身。留给读者深刻印象的,是她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盛在搪瓷杯子里的假牙,还有那种不用几句话就在“我”心头烙下伤痕的冷。但她在归于寂寥之后,北风扮演了另一重角色。
金铭兄,诸城子弟,少时在乡,承欢于父母膝下,壮岁别潍水,越胶莱,求学威海卫,并侨居滨城,远别故土。我年长他几岁,却甘愿称他为“兄”,他雅好诗词文赋,也喜欢翰墨丹青。前年,他工作调至临港,公务之余,入村访俗,钟情胶东风物,其山川河流民情历史,常入胸襟。临港所辖草庙子镇的林泉小区,原为洪浩书中的北风之乡。早日,金铭兄曾参与挖掘整理草庙子镇15个进士,并注意到这些进士分布于林泉周围十里。文脉通地脉,懂得土地的灵魂,才拥有发现的慧眼。因缘所至,他读到了洪浩的《北风啊北风》,知道洪浩老家竟然是林泉。人书相逢,彼此唤醒,他读出了与众不同的北风,读懂了在地域的北风里成长的人生,并促成了一次采风活动。
这次采风,由镇西北到东南,最后到达垛岭。
镇西北,山峦如佛,祛除阴霾,内心流水潺湲,春风拂过溪野。麦绿如画,引领在城市里疲惫的脚步回归田园,在麦香中细嗅来年愿景。一株麦蒿,一棵蛤巴菜,微小至极,一起在春天里舒展身心。一路风物,如熟悉或陌生的语词,吟诵村庄、土地和夕阳。这些词语最终在我们心里扎根,为新的篇章酝酿构思。
垛岭,是洪浩外祖母的娘家。当年,村庄的女儿蒙着红盖头,嫁到林泉村,成为严厉的外祖母。当年,有一个小女孩,雀跃着回姥家,那是洪浩的母亲。远处的大山曾经无言地见证了这一切。时间的久远淹没了外祖母的名讳和事迹,我们在金铭兄的帮助下,依照一个古老姓氏指引,在村庄街头问旧访老。言语温醇,即便记忆模糊,心头却是温热的。原本陌生的土地,竟然亲切如故旧家宅。
暮色缓慢降临村庄,清凉且醇厚。远处那座大山,把一切沧桑拥入胸怀。各自不同的命运轨迹在这里交汇,风与风在这里相逢。此时,洪浩书中那些普通的句子,变得格外有诗意:“远处是一座蓝色的大山,它像一道高大的屏风阻断了视野。”
如今,大山瞩目,千言万语归于无声,却有若干根须来挽留脚步。
村外,小溪清浅,村人在水里放三块石头,度若板桥。它一头连着村庄,一头连着山野;老门楼上的日色在此岸,四野暮声在彼岸;半百华发在桥这畔,少时故园在桥那畔……诸般美妙引我浮想。这一刻,洪浩忽然跳起,凌空越过小溪,跳到对岸。同行人赶紧摁下快门,定格了这一瞬间。
小溪,石头,凌空的身影,垛岭之行,如果说有收获,这些细节,已镌刻在这连绵纵深的北风腹地。
时在癸卯春分日。
晚间小酌,主人致词,致敬土地,致敬文学,致敬书写文字的我们,致敬与林泉相关联的缘分。北风,寒凉且温暖,阴郁又明亮。北风中的子民,安然沉默,却越发值得敬重。
【作者单位】 山东省威海市环翠区作家协会